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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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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小陶莫名其妙看雲秋一眼, “你們城裏人好奇怪,我看榜文上寫的就是眼睛被人灑了把毒粉,這不是查清是什麽毒、然後對癥下藥就好了麽?”

雲秋眨眨眼, 雖說理確實是這麽個理,但從小陶嘴裏說出來, 總有種覆雜的事情被簡單化的感覺。

“那若是查不清楚是什麽毒,或者那毒沒解呢?”

“那就瞎了唄,”小陶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直白且難聽,“就好像是剛才那個大嬸, 她眼睛裏的赤脈貫瞳是可以治的, 但臉上的燒傷就不行。”

“如果每個大夫都包治百病, 那天下哪裏還有什麽疑難雜癥, 還要醫書、醫典做什麽?”

雲秋看著他, 有時覺得小陶成熟通透, 有時又覺得他孩子氣。

不過他這番話可不能叫別人聽見, 寧王進宮求來皇榜,必然就是希望能夠治愈徐將軍的眼睛, 哪願意大夫上來就直言一句——瞎了。

他將自己的擔憂說給小陶聽,小陶這時才註意到雲秋稱呼上的變化, 猶豫一問,才從雲秋這裏得知了真假世子的事。

自己講自己的逸聞也不是第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雲秋說完還樂呵呵笑了下, 反是小陶皺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最後罵了他一句傻。

“換我是你,肯定要多帶點東西走, 你個笨蛋!”

雲秋被罵了也不惱,也沒和小陶解釋他的種種顧慮, 只告訴小陶他現在開了鋪子、有自己的莊子,吃穿度用都不愁。

“待會兒吃完就帶你過去看,”雲秋笑,“你不嫌我們城裏的客棧貴嗎?住我那兒,全免費!”

小陶一聽就瞪直了眼睛,看雲秋半晌後別過臉,“……你果然是個笨蛋!”

在分茶酒肆用過飯,小陶就給雲秋帶到了錢莊上,大夥兒忙著開店,都是客氣地與小陶點點頭後就去忙自己的事。

倒是來湊熱鬧的小昭兒議論一句,“啊,你也是大夫?那我們這裏是有兩個大夫了?”

小陶一聽這話,就挑眉看雲秋,“怎麽你開個錢莊還要在莊上雇傭一個大夫的?你又不是開武行,錢多了沒地方花是不是?”

雲秋笑著沒解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反問張昭兒,“老爺子呢?”

“吃飯時就沒看見人,”張昭兒抿抿嘴,“哥哥讓我不要擔心,說他肯定還回來的,他的東西都還在小房間裏。”

陸商或許是待久了覺得悶,所以出去轉轉?

雲秋遠遠看了樓梯下那小房間一眼,然後就帶小陶去安頓下來。

……

徐振羽的眼睛要醫,西北大營也需要正經派個主將過去。

且不論四皇子淩予權尚年輕,便是他如今及冠、而立,擁護太子的文氏、舒氏都不可能同意讓他執掌西北數十萬的士兵。

徐振羽說到底是個外姓,他的功勞再大、將來也只能是個有權有勢的外戚,但若西北大營落入四皇子手裏——

那他就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對太子有極大威脅的親王,像錦朝歷史上那幾位擁兵自重、意圖篡權謀反的邊地王爺,如恭王淩武之類。

只可惜文氏自視清高、從來看不起武將,舒氏雖也和幾個武將家族聯姻,但他們大多在東部沿海、需要戍衛海防,不好輕易調遣。

且東部沿海和西北荒漠的作戰環境千差萬別,即便強行將他們調入西北,只怕也守不住黑水關,反害了他們丟掉前程。

在不再增長徐家和惠貴妃權勢的前提下,太|子黨能接受的最佳人選就是——找個中立於他們兩黨之外又跟任何皇子無利益瓜葛的將軍。

只有派這樣的人前往西北,才能確保太子未來的處境無虞,且還能一定程度上削減惠貴妃和徐家的勢力。

宣政殿裏,各路朝臣已經為這事吵足了兩個時辰。

皇帝歪斜在金座上,沈眉一言不發地用手指點著太陽穴。而在他禦案的左首下,太子淩予檀靜靜地在看奏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雖說是常參議事,寧王卻直接告假沒來,他倒有心披掛上前線,但一則皇帝不會允準、還會搬出太後來壓他,二則太|子黨一定會阻攔。

倒不如幹脆不來,守在家中看那些大夫給徐振羽治傷還更好些。

其實論來論去、拋卻黨爭,朝廷上目前能調用的將軍就那麽五人:

輔國將軍江鐮、同知將軍段巖,五軍都督府裏的軍馬帥司節制郭敞和武騎指揮嚴朝,以及忠節水軍裏的龍騎校尉和贏安。

在這五人中:

江鐮老將軍經驗最豐富,但他年事已高,恐力不從心;段巖本是最合適的人選,但近來老宰相龔世增病重,他要在近前侍疾。

至於五軍都督府裏的郭敞將軍,他是真正的泥腿子,最早為軍中馬奴,一路能做到正二品司節制,也是用命拼殺換來。

此人逢戰驍勇有謀,但在私下裏卻尤其貪戀珍禽猛獸、寶馬良駒。這一點在京城並無大不妥,頂多算是個人癖好。

但若放到西北,就很容易被精通馭獸之道的西戎找到破綻——或以黑豹或驅名馬,誘之深入、造成伏擊。

剩下的武騎指揮使嚴朝一直在京,是從宮廷侍衛做起來的指揮使,先前還做過宮殿廂軍的指揮使,他為人謹慎、使得一手好槍。

只可惜並無對敵經驗,並不知送到戰場上是個什麽樣的光景。

最末一位和贏安校尉,雖在這五人中年紀最輕、僅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但他在十六歲的時候就已能單槍匹馬闖入水寨、剿滅匪兵。

其人水性好、擅長近身搏擊,且謀略多變,見機很快。只可惜西北多荒漠,甚少有大片的水域,有些難以施展開手腳。

皇帝更屬意於同知將軍段巖,但舒氏和文氏明顯對這位將軍還有所忌憚——段巖雖未挑明站邊兒,但他和寧王私交很深、兩人常一起打獵。

太|子黨更看中嚴朝,大約是因為嚴將軍一直在宮闈做指揮使,熟悉宮中事務,而且嚴將軍是這五人裏,唯一一個家中有適齡未嫁女的。

將來太子成婚,也能拉攏這位將軍進入太|子一黨。

兩黨之外的寒門更支持郭敞、和贏安,其他高門世家則站在了江鐮老將軍那邊,認為老驥伏櫪,中軍主將要的是審時度勢,而不一定要前線沖殺。

正在眾人持續爭論不休、彼此攻訐時,皇帝身邊的三陽公公卻忽然滿臉歉意地走進來,身後還帶著太後身邊的嬤嬤。

那嬤嬤也未進殿,只遠遠在宣政殿的廊門處虛虛福了一禮,也面朝著殿內眾多的臣子,“恕老身冒昧,打攪諸位大人了。”

太後身邊的嬤嬤就好像兩國交戰的來使,她的身份雖是宮裏伺候太後的仆婢,但此刻面對著眾多大臣,卻成了太後的臉面。

——當朝太後的面子,朝臣們哪能不給。

他們紛紛歇聲,轉身與那嬤嬤拱手,一個個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列班,不敢再說什麽。

“嬤嬤您怎麽來了?”皇帝也起身相迎。

“陛下國事繁忙想是忘了,今日太後請了後宮諸位娘娘們擺了賞花宴,兩位公主也在,您先前答允了太後要去給宴會選魁首的,您……忘啦?”

皇帝怔楞地看嬤嬤一眼,而後他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唉,忘了忘了,朕糊塗,竟忘了這件事!”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麽賞花宴,只是剛才嬤嬤說話時用眼神暗示了他,他便知道——這位嬤嬤是來幫他脫身的。

嬤嬤見皇帝應了話,便順著給眾位大臣解釋道:

“各宮娘娘、公主們都等著呢,先前太後都放了話說陛下一定會去,眾人都是奔著陛下的賞賜去。”

“尤其是靜欣、思箏兩位公主,可就等著陛下去給她們分個高下。”

“自然了,老身來之前並不知各位大人還在這兒,只當是陛下忘了賞花之約,若您實在抽不開身,老身也可去回稟太後。”

嬤嬤說著,還笑著沖大臣們盈盈一拜。

太後都發了話,何況還有後宮的娘娘和公主相候,朝臣們當然不敢不給這麽面子,只能訥訥拜下,紛紛說事情有先來後到,事情他們會再議。

“那今日……便到這兒吧。”皇帝騎驢下坡,自然將這件事先推開,吩咐太子處理剩下的政務後,便匆匆離開了宣政殿。

走出宣政殿到內苑長廊上,他才長出一口氣、謝過了老嬤嬤,“今日要不是有您,我可真要被他們煩死了。”

嬤嬤卻笑著擺擺手,“這事兒老奴可不敢貪功,是惠貴妃娘娘到太後宮裏請安,得知您還在宣政殿內枯坐著,便跟太後合計出這樣一個主意。”

“原來是她,”皇帝也跟著笑了笑,忍不住慨嘆,“她總是這樣得體……可嘆定國公沒將她生成個男兒,否則朕今日也不用這般為難了。”

這位嬤嬤到底是宮裏的老人,也是在太後身邊經年伺候的,見皇帝如此憂思,她也湊趣玩笑道:

“若惠娘娘生做男兒郎,陛下只怕又要為後宮煩憂了。”

皇帝一楞,而後苦笑著扶住額頭,“……也倒是,是朕妄念多了。”

說完這些,皇帝請三陽公公先送老嬤嬤回去,並帶話他晚些時候再去給太後請安,等三陽他們走遠,皇帝又叫來衛公公:

“安排下去,朕晚上去看看老師。”

衛公公領命,而跟在他身邊的自然就是那日宣武樓大比時出言救了自己也幫了他的小德喜。

師徒倆一前一後繞過內苑長廊、出錦廊,等到了廿四衙門的府衙內,衛公公才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德喜道:

“有想問的麽?”

德喜搖搖頭,“爹您教過的,在這宮裏——該我知道的我要放在肚子裏,不該我知道的,一句都不要多問。知道得越多、命沒得越快。”

衛公公瞅他一眼,半晌後笑了:“你倒乖覺。”

德喜再躬身,“是爹教得好。”

“得了,去準備吧,陛下微服出巡,路上一應安排照著往常的規矩辦,還有,告訴相府的管事不必大張旗鼓。”衛公公吩咐完,自回他的房間換衣服。

倒是德喜站在原地默默在心上記了記:

——原來相爺是陛下的老師。

——那看來去西北的人選,陛下心裏其實早就定了同知將軍。

○○○

皇榜張貼出去幾日,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到寧王府看診的大夫不計其數。頭兩日,王府還客客氣氣給眾人迎進去、給徐將軍切脈檢查。

後來發現來人的醫術良莠不齊,最離譜一人進到客舍就掏出銅錢劍圍著徐將軍跳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還燃起了一把濃香。

徐振羽忍了又忍,最終大喝一聲、一掌震碎了旁邊的圓桌。

那人被嚇得雙腿發軟,最終是被王府護院給丟出去的。

有這人做例,寧王又在自家王府門口豎起了一塊大大的告文牌,講明白希望到府看診的大夫是具真才實學的,而且要通過他們府上醫官的查驗。

若遇著欺世盜名、濫竽充數之輩,輕則罰銀、重則報官,讓那些妄圖借機進寧王府一觀的、碰運氣撈錢的、妄圖占小便宜的人各自掂量著。

此告文貼出後,來王府的人明顯減少了大半。

可惜登門的大夫們多半愛莫能助,都說毒粉入眼難以拔除,只知不知是畏懼王府的權勢,還是想安慰這位在西北駐守了半輩子的大將軍。

所有大夫都未把話說死,都說將軍的眼珠還能動、還能感知到外界的光,可見並未完全失明,若是得到良藥、良醫,肯定還能覆明。

只是肯定、一定的話聽多了,落在徐振羽這裏反而更像是一種安慰。

“得了,宜兒,你和王爺都別忙了,我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知道,多半是藥石罔效,他們說些好聽漂亮話哄你們的。”

他搖搖頭,嘗試著站起來,雖然眼睛上蒙著布,可他負手而立的姿態依舊挺拔,從背後看還是那個威名赫赫的大將軍:

“都別費那個勁兒了。”

王妃很不讚同,“兄長這是說的什麽話?”

徐振羽也有自己的堅持,“與其等在京城裏虛耗,倒不如讓我返回西北去,四殿下年幼,許多事情拿不定主意。蘇大人善謀,但軍中還是要有個武將坐鎮。”

“倒是舟兒……”徐振羽開口說了一半,又搖頭嘆氣,“算了,那孩子是你的命,既然好不容易找回來,就叫他在京城多陪陪你。”

王妃張了張口,最後只是走過去輕輕牽了哥哥的手、帶著他坐下來。

“宮中有阿姊籌謀,西北局勢陛下也會再派人過去,兄長切莫喪氣,既然大夫們都說還有覆明之望,我們便再等等吧。”

“何況兄長常年累月地待在西北,這次也算難得回來,”王妃像小時候一樣靠到哥哥肩膀上,“不能多跟我說說話麽?”

徐振羽就這一個妹妹,宮裏的惠貴妃是他們的長姊。徐宜從小體弱,總是穿著厚厚的衣服,由母親牽著站在拒馬前,委屈巴巴地看著他們。

想到小時候,徐振羽的態度終於軟下來,他搖頭嘆氣,擡手準確地彈了王妃腦袋一下,“……真是服了你。”

王妃抿抿嘴笑,高高興興挽住哥哥手臂,“那不許再提走了哦?”

徐振羽哼了一聲,算是暫且答應。

不過王妃這樣,倒是讓徐振羽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也經常由母親牽著、委屈巴巴地站在三級樓梯上看著他,每次他回京,都會遠遠撲過來,抱住他的腿,脆生生地喊舅舅。

——哪怕他冷著一張臉,露出多少有點嫌棄的表情,小家夥也無知無覺,還是嚷嚷著要他抱、要騎大馬,要舅舅哄睡覺。

後來西北戰事緊,他歸京的次數減少。

在軍中,也只聽人說那孩子胡鬧、闖出不少禍,後來他們聚少離多,徐振羽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一段記憶。

畢竟他心中要裝的事太多——西戎王庭、大營上下士兵的軍餉糧草,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疫病、殺手,以及那個神秘的荷娜王妃。

可如今回到王府,又是一時盲了雙眼,徐振羽總覺得王府比他記憶裏安靜,像是少了什麽一般。

直到剛才王妃靠著他耍賴,他才瞬間想起來——王府裏原來還有那樣一個會圍著他、鬧他的小家夥。

徐振羽張了張口,想問問那孩子的去向,但又怕提起來,做成妹妹的傷心事,最終深吸一口氣,改了個最普通的話題:

“今個晚上吃什麽?”

……

“是呀,曹姐姐,今個晚上我們吃什麽?”張昭兒趴在雲琜錢莊的竈房窗口,看著曹娘子在裏頭收拾忙碌。

“東家今日不是又帶回來一個小先生?”曹娘子笑了笑,“聽他口音像是江南人士,我們晚上吃點甜口的?”

“甜口的?”張昭兒拍了拍手,“那一定有糖醋小排是不是?”

“你又知道啦?”曹娘子看這妹妹一眼,嗔道,“那還不進來幫忙?”

張昭兒歡呼一聲,立刻卷起袖子進竈房幫著擇菜、淘米。

而近日行上存進來兩筆銀子,一筆是附近商戶的,一筆是來京客商的,都是大宗的銀錢,陳家兩兄弟都在前面櫃上忙。

過兩日恒濟解當那邊也要開門營業,白天馬直才帶著小鐘和張昭兒下到內庫裏仔細檢查對照了一道貨出來,這會兒還在和小鐘對賬、點數。

陳勇幫不上具體的忙,就清掃院子、打水擦洗門庭。

小邱倒是無事,問過榮伯鋪上暫時無事後,就留到街上混了一圈,找相熟的人打聽打聽,問問新鮮事兒。

只是等到了飯點兒,雲秋他們都沒等著陸商回來。

“要不要去找一找啊?”其中一個護衛大哥問,“老人家別是在京城裏出了什麽事兒?”

雲秋想了想,正準備托護衛大哥往防隅司說說——畢竟他們都是羅虎的舊部,平日不輪值時還會聚在一起喝酒,請他們巡邏時留意再合適不過。

然而還沒開口,陸商就醉醺醺地從外面晃悠回來,看見眾人還未開飯等著他竟然也沒半點愧疚,反而是嘿嘿笑了兩聲:

“你們、你們吃唄?我、我醉了,我回去躺躺……”

說著,也不管雲秋同不同意,直接走到雲琜錢莊那個小房間裏,咕咚一聲躺倒在床上,然後就發出了打呼嚕的聲音。

眾人雖有怨言,但他到底是東家請回來的“神醫”,也只能當做沒看見、各自坐下來準備“搶飯”。

唯有朱信禮冷哼一聲,聲音不高不低,卻恰好足夠能傳遞到樓梯的位置,“杏林世家代代出名醫,哪怕是六國亂世時,他們也敢橫穿戰場、救治傷員。”

“太|祖時,陸太醫能直言死諫、所以沒釀成兄弟鬩墻的慘禍;明宗時,陸院判能以身入局、引宮妃上當,這才破除了奪嫡陰謀。”

“至於順運朝,杏林陸家在鐘山建立醫館,招收門徒、廣濟天下百姓;你們陸家更還出過一位皇妃,襄助永昌帝開啟盛世。”

“陸家人無論在深宮、朝堂,亦或是江湖,都能找準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懸壺濟世,怎料如今到了某些人這裏——卻是瞻前顧後、裹足不敢前進?”

朱先生為人冷漠,倒是鮮少說出這樣長的一段話。

雲秋想了想最後沒攔著——前世陸老爺子會被餓死,或許也是他自己鉆了牛角尖的緣故,那日胡屠戶一家和樂融融的樣子,到底刺激著了他。

朱信禮說完這些,只瞇著眼睛看了樓梯一會兒,見那邊鼾聲依舊,他便嗤了一聲,“算了,裝睡的人都叫不醒,我們吃我們的。”

自然,在開飯前,雲秋還是讓曹娘子單獨給小陶盛了一碗。小陶還沒弄明白原因,就瞧見錢莊上眾人瘋了一般的搶飯行徑。

雲秋聳聳肩,笑著告訴他來龍去脈,“別嚇著。”

小陶撇撇嘴,低頭扒拉一口飯後忽然瞪大眼睛,然後他撥弄筷子的動作都目所能見地快了好幾倍。

——果然沒人能拒絕曹娘子的廚藝。

不過在小陶在扒拉飯的時候,還是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好幾眼那邊的樓梯,臉上的表情覆雜,是一種夾雜了許多種情緒的神情。

“怎麽啦?”雲秋捧著碗,帶著小陶坐在院中石桌邊,同桌的還有點心、張勇兄妹,見他頻頻擡頭,便好奇發問。

小陶收回視線,哼了一聲表示,“沒、沒什麽。”

雲秋挑挑眉,但還是選擇不點破、繼續啃自己的糖排骨。倒是旁邊的張昭兒問了一句,“小陶哥吃得慣麽?今天這菜是曹姐姐專門給你做的。”

“給我?”小陶的註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

“曹姐姐聽你的口音覺得你來自江南,所以就特地做了許多甜口的菜,”張昭兒舔了舔嘴唇,笑著咬了口糖排骨,“也是沾你的光,好些菜我們平常想吃還吃不到呢。”

小陶沒想到回是這樣,臉騰地一下紅了。

最後瞪著雲秋憋了半天,本想第三次罵他是笨蛋,但想到當著人家這麽多夥計的面兒,只能咬牙,換了個稍文雅的說法:

“……你開濟民坊啊?”

雲秋卻笑嘻嘻丟給他一顆雕花梅球,“你就安心住下來、好好備考,等十幾日後去醫署局應試,早日拿到憑引,才方便你們行醫吶。”

小陶看著碗裏的雕花梅球,最終紅著臉、悶悶應了個嗯。

又兩日後,恒濟解當行開張。

出十五的京城終於恢覆了往日的熱鬧,豐樂橋重新被各式各樣的攤販沾滿,賣油紙傘的大叔還新從江南進了一批折扇、團扇。

雲秋趴在錢莊二層的窗口,側身看著長長一條聚寶街:

茶坊、酒肆、面店,彩帛鋪、油醬食米鋪、絨線香燭裹頭鋪,還有文集書坊、珠子花朵鋪和青白瓷器館。

雲琜錢莊和恒濟解當只在其中占據了很小很小的一席,雲秋想著昨日曹娘子制的幾道菜,準備在辦完了陸商、小陶的事情後,找機會盤個食肆。

錢莊、解當,食肆、生藥鋪甚至是藥局,他要一步步來,將來也跟周山一樣,做成京城、江南、中原三地的大商賈。

正想著事情,張勇就穿過月洞門登上了樓梯,他還是跟之前一樣恭謹有禮,站在房門外面輕輕敲了敲,叫了聲東家。

“張大哥?”雲秋回神開門,“有什麽事兒嗎?”

“解當行上來了位老板,他要典當的東西很奇怪,馬掌櫃的不能定奪,就讓我過來請您去看看。”

一位老板?奇怪的東西?

雲秋跟著張勇走過去——什麽樣的東西竟然讓馬直不能定奪?

結果剛穿過長廊,一掀開簾子走進恒濟解當的外間,雲秋就看見了一塊巨大的鐵匾被放到了廳堂內,除了鐵匾,還有七八口箱子。

總之是嚴嚴實實地給整個解當行門口堆滿。

見著雲秋過來,那過來典當的客人便站起身,沖著他躬身一揖,“雲老板,在下是雪瑞街功針銅鏡鋪的老板,方歸平。”

“方老板,”雲秋與他拱手,“早就聽聞方氏販售的功夫針輕如羽、強韌勝鋼刀,最細的細如牛毛,能穿上好的絲絹而不落孔、不留痕。”

那方歸平聽見這番話楞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雲秋對他的鋪子這般了解,他嘴角抽了抽,半晌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雲老板謬讚了,我也只是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家業罷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雲秋看著他,還是笑盈盈的,“方老板能守住家業,已是各中翹楚,雪瑞街上不也僅有您這一家百年老店?”

方歸平這回是徹底無言,因為他帶來恒濟解當想要當掉的東西裏,就有那塊代表著方家傳承百年的鐵匾。

那鐵匾是一塊店招,正中間陽刻了方氏銅鏡四字,經過歲月的磨礪已經只能隱約看見其中的“鏡”和“方”字。

店名之下,是一行陰刻的小字:收買上等鋼條、專販功夫細針,請記門前銅鏡為記。

而在那鐵匾的右首上,還有一枚太|祖最後一個年號時泰的印鑒,算是用來佐證方家傳承數百年的證據。

這塊鐵匾其實只留下來一半,還有另外一半上面刻著的是功夫細針四個字,還有世宗的朱筆提款。

他們方家和被泰寧帝夷了九族的方氏不同,雖然都是方,但他們一直在京城裏,祖上稱齊州方氏;與方林遠、方林圖所屬的淅州方氏是同宗不同支。

齊州在如今的京城西南,淅州則靠近關中、屬隴西世族群。

他們這一支在京城的方氏人丁一直不興,旁支也不多,漸漸就從一個大氏族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家族,輪到方老板祖上三代,也就不過是一家人。

方家的功夫細針是用上等鋼條打造,很是仰仗鐵貨的來源,在方歸平那批貨走失前,他一直是固定取江南鐵峰山的料、漕運上京。

後來朝廷征調三成的鐵貨打制兵刃,方歸平的貨源受到影響、漕運又出了事,他又堅持不願用次等鋼條以次充好,所以才會去找正院錢莊借貸。

馬直這時候也適時站出來,指著鐵匾告訴雲秋,“原來您知道,那便省了我們不少口舌,您瞧瞧——這方老板竟然要拿自家店招做當物。”

“我說這是他們鋪子上的百年招牌,沒有當給我們的道理,便是真能當,我也估不出個價來。結果是左勸右勸,方老板他都不聽、堅持要當。”

雲秋皺皺眉,轉頭又去看那幾口箱子,“那這些呢?”

“這些是方老板收拾出來的幾件皮貨和衣物,成色都屬上乘,我都看過,是可以做當物的,只要請小陶點數、記檔就能放款子。”

“只是……皮貨和衣物?”雲秋壓低聲音。

皮貨衣物柔軟,折疊起來並不占地方,他的意思是——只裝這寫東西就能裝出七八口箱子?

馬直點點頭,也跟著放輕了聲音,“東西我們都查驗過,確實都是衣物不假。”

方歸平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輕聲密談,忍不住輕嗤一聲,“雲老板和您這大掌櫃嘀咕什麽呢?我這店招可是貨真價實的百年古物。”

“您誤會了,”雲秋笑了笑,“我們放輕聲音,不是在議論您這鐵匾,而是——”

他並沒有明講,只示意方歸平回頭看恒濟解行的外面。

雲琜錢莊和恒濟解當在聚寶街上很出名,每回鬧出點什麽動靜,外面都會聚集許多好事看熱鬧的人,那些人也不堵著店鋪,就聚在河邊遠遠看著。

見方歸平不懂,馬直點了一句:“東家是顧及著您的面子。”

都是當老板做生意的,一人就要拿著自己家的衣物、皮貨甚至店招來典當,另一人卻能拿出金銀支取,這傳出去肯定是不好聽。

方歸平默了半晌,最終自嘲一笑,“雲老板想得周到,但我既已走到這一步,從摘下店招那一刻起,也就不怕您和大夥兒笑話了……”

雲秋端詳他神情有異,正好他心中也有懷疑,便幹脆順著方歸平的話往下說,“既如此,那……打開箱子,我細瞧瞧。”

有東家吩咐,馬直和小鐘當然是照辦,跟著方歸平送貨來的幾個腳夫也幫忙,哢哢幾聲就給所有的箱子都打開了:

前面兩口箱子裏裝的都是貂皮、狐裘,後面五口箱子裏也裝的都是綾羅綢緞、明暗繡著各種團紋的長袍、披風,還有一箱子鞋、帽、冠、扇。

東西如馬掌櫃所言,都是好東西。

但雲秋越看,心裏那股怪異的感覺就越盛——

他一變不動聲色地查看著,裝出很感興趣的模樣還在幾口箱子邊停留片刻,吩咐人翻弄箱中的衣物仔細看了看。

繞到那最後箱鞋帽冠扇旁時,借著馬掌櫃和小鐘身形的遮掩,雲秋偷偷從後打量了一眼方歸平:

眼下是正月廿五,京城的天兒還沒徹底暖起來,惠民河上的冰雖然化了,但天氣還偏涼,大多百姓身上都還穿著夾襖、踢著棉鞋。

像雲秋,沒有天生體熱的小和尚陪著睡,他到夜裏還要燒爐子、蓋兩條被子,再焐上一個手爐。

結果眼前的方歸平、方老板,如今身上就穿著一件單衣,袖口還破了線。而且他腳上就踩了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黑布鞋,腰間連塊玉佩都沒有。

若說典當,其實玉佩、鐲子、金銀器這些東西是最好的選擇,甚至比皮貨還要更好一些。

它們輕便小巧,帶在身上不費力氣,而且往往有很高的價值。很多來典行的人,拿出來的都是珠寶玉器飾物,像是這麽多衣物的,還真是少見。

而且,最讓雲秋覺得詭異的是:

方家明明是一家三口人,除方歸平外,家中還有他的結發妻子以及一位剛足月的小女兒,但這些箱子裏,也只看見了男子的衣物,而沒有一條襦裙。

倒不是雲秋偏愛小裙子,而是按著常理來說——同等用料下,女裝的價值要比男裝高一些,上面的針功多、用的配飾也多。

即便方家真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那也應是先拿更加值錢的裙子出來變賣。就算方歸平愛妻、寵女,在家裏陷入窘境時,箱中之物也該是男女各占一半才是。

但這些箱子裏,連扇子都只有男子用的折扇,面扇、團扇便是一柄也沒有,雲秋皺了皺眉,最終沒說是同意典當還是不同意,只讓人先關上箱蓋。

“張大哥,勞動您帶著這幾位大哥到對面茶攤上稍坐,”雲秋沖那些腳夫笑笑,“實在抱歉,鋪子裏地方小,茶錢記我賬上就是。”

腳夫們是沒想到出來幹活還能有茶喝,當然樂呵呵就跟著張勇去了。

不一會兒,店內就剩下雲秋、方歸平、馬直和小鐘。

雲秋對著方老板做了個請的動作,邀他坐。

方歸平抱著手,沒有動,“怎麽?雲老板是要與我壓壓價兒?”

雲秋卻只是坐下來,仰頭看著他,輕聲問道:“方老板最近的日子,過得並不如意,是不是?”

方歸平一楞,臉上挑釁的冷硬表情變得有些難看而尷尬。

“鐵貨吃緊、漕運翻船,”雲秋看了方歸平一眼,“偌大的家業要您奔走支撐,您辛苦了——”

馬直頓時明白了雲秋意思,他走上前來,扶著方老板坐下來,“可不是呢,鐵貨的事真是您走背字兒,您真犯不上用這百年店招典當呢。”

“是呀,”雲秋根本不給方歸平開口的機會,他續上話,指了指那些箱子,“若依我的意思,這些東西您還是都帶回去。”

馬直一楞,這回是沒摸準東家意思。

那方歸平也一下跳起來,“姓雲的你什麽意思?!我家的店招你不要就算了,那些綾羅綢緞、皮貨料子都是上等貨色?怎麽你家開當鋪還挑客的?!”

他這一下發作起來,嗓門極大,便是路過的百姓都要駐足觀瞧兩眼。

雲秋也不惱,只看著他笑笑,然後轉頭喊了小鐘,讓他去隔壁的賬上支取出來一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

“你跟朱先生說,走我的私賬,要衍源的莊票。”

等小鐘領命去回來,雲秋才將那莊票塞到方歸平手中,“方老板今日帶著店招登門,是看得起在下,只是誰家裏沒有個急難險重的?”

“您是永嘉坊的前輩,方家功夫針和銅鏡又是百年的老字號,店招和牌匾依我的意思,您還是都帶回去,尤其是箱子裏的衣裳。”

“早春時節,您就著一席單衣呢。家裏人、鋪子上的夥計可都還等著您發話,您若是病倒了,他們要怎麽辦?”

雲秋說著,又重重將那莊票往方歸平手中壓了壓:

“都是生意人,我們跟您那鋪子就隔著一條惠民河,沒什麽困難是撐不過去的,這個算我借您的,也不用您打借條,今日店鋪內外的百姓都是見證。”

“而且我信您為人,也信這塊方家百年老字號的招牌,”雲秋笑著後退一步,“東西您拿回去,錢您慢慢換,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

他說得誠懇,方歸平卻瞪著他,表情越來越覆雜,最後竟然赤紅了雙目、嘴角顫抖起來,好像是見了鬼一般。

然後不等雲秋反應,方歸平突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那莊票他也沒接,只是大喊一聲來人,就帶著他那些腳夫們重新搬動起箱子。

“……不要就不要,說這麽多做什麽!”方歸平雖然是在說狠話,可他看向雲秋的眼睛卻帶上了淚光,最後他深吸一口氣、扭頭,“我們走!”

遠遠看著那群人離開,馬直扶著雲秋,忍不住憤憤說了兩句:

“這方老板平日看著是個挺和善的人啊,今天這是怎麽了?”

雲秋卻長舒了一口氣,閉眼、輕輕扶了下額頭正待解釋,睜開眼卻發現面前多出一疊方巾。

仰頭眨眨眼,卻聽見逆光站在他面前的人嘴角微翹,墨色眼瞳看著他、戲謔地輕聲說了三個字:

“小菩薩。”

雲秋的眼睛亮了亮,而後又撇撇嘴,“小和尚不懂,我要不這樣,剛才那家夥可就要害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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